挽明月用玉箫叩了两下桌面。
易梧桐笑了起来:“怎么,嫌我说他不好听?”
挽明月挽额发到耳后:“嫌你当我余情未了。”
毒让易梧桐脸色煞白,她咳了两声:“你再忍忍,反正
我也快死了。”她停住缓了两口气,又抬起一个笑容:“反正他也已经死了。”
挽明月这时忽然笑了一笑:“他没死。”
易梧桐一怔,引出最想知道的消息叫她心脏怦怦地跳,桌下的手指攥紧,努力强压住这种兴奋,只在面上失笑道:“这事都能告诉我,看来你是真要我死。”
“我说了,我不会手软。”挽明月又说:“而且他手废了。”
易梧桐笑意更深:“那他还不如死了。”
她的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只不过究竟是在笑谁,一时间叫人分不清。
挽明月有些自知,摇头笑说:“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笑。”
“我喜欢笑的,只是我笑起来不好看,让人看了不舒服,就不笑了。现如今要杀我的人就坐在对面,我当然要叫他不舒服。”易梧桐望向挽明月,抚着嘴角道:“你是去年夏天才知道的韩临还活着的,对不对?”
挽明月只抬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这不难猜,你做事太规矩了。”易梧桐定定望住他:“最近一年却处处胡搅,拆了多少对美满的姻缘。”
挽明月悠悠开口:“人活在世上,诱惑简直夹在风里。飘风过眼都熬不过,谈什么美满?”
易梧桐见他并不否认,一面挪动棋子,一面说:“你竟然没去看过他。”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说说,韩临刚死,你刚从鬼门关出来的时候不胡来,为什么反倒是得知他活着,找补似的乱来?”
挽明月拨弄着玉箫底悬的紫流苏:“我在他身上浪费过太多心思,太多时间。听说他废了,觉得老天好开玩笑,我们这行不是什么安稳日子,指不定哪天我也会有三长两短,越发觉得四肢健全难得,光阴宝贵,岁月伤人……”
“何必凡事都要寻一个合适的借口。”易梧桐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是平日里磊落装太久,心理变态。”
“上次用真心,换来的是刀剑相向,以命相搏。你好歹体谅体谅我。”
易梧桐轻嗤:“你的真心能真到哪里去。”
“你看起来倒是很想让我去。”挽明月说:“自然,有金陵城里那位的吩咐,你盯着我,只怕就在等我这一去,好为你们引路。”
“那也不一定,你没听说?他这两年除了到荆州白家说了一桩亲,一直待在金陵。去年还找来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陪在身边,谁知道是什么勾当。都说他回家倒像个正常人了。”易梧桐提议:“你可以趁先过去杀了韩临嘛。这样既报了仇,又免得他落进别人手里。”
易梧桐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少说两句或许会死得慢一些。”
“你总是这样。”
“我怎么样。”
“太要脸。不怪韩临不放下一切选择你。谁会真的信得过一张面具,谁会愿意和摸不着边际的人交颈。”
“你没有必要激我。这步棋都下错了。”挽明月移了一步自己的棋,随即站起身来,玉箫敲着掌心说道:“他是一个遗憾,可我有很多很好的东西,得不到他会伤筋动骨,但于性命无碍。对于我和韩临来说,再不相犯是最好的。”
说完话,他起身向外走去,手触上门时,易梧桐叫住他,说以后要是铃铃找过来,说我死得不痛,让她照顾好自己。
挽明月说邵兰亭想必也会来。
易梧桐沉默了一会儿,说代我向他道一声对不起。
挽明月说好。
易梧桐又斟酌着道:“韩临……”
挽明月拧转身过来,脸上神色并无殊异。
易梧桐望着他的双眼视线涣散,挽明月想她的眼睛估计被毒瞎了。
她说:“人不要想着骗过自己。”
挽明月歪头问:“还有吗?”
易梧桐替挽明月将他剩下的那步棋走完,吃掉自己的帅,唇角已有血丝溢出来,却仍只说:“愿赌服输。”
眼睛见不到光,几乎听得到死亡的时候,易梧桐没有再想从前的爱人和如今的爱人。她望着残局,回忆了这几年的种种,一些迎风一呼,万声齐应。
她偶尔会梦到死去的江水烟,可她知道醒来会面对她想要的。上官阙疯过,现如今还在疯着,可他给过她一个机会,一个重要的机会。此后又给过她很多。一切的鲜衣怒马,皆源自机会。机会对于有些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想要报答他。
上官阙再见韩临,得有人指路。
挽明月这个人,虚伪,嘴硬,心狠,绝不肯亏待自己。他再喜欢韩临,终归是碰了他的底线,情与恨总是很难平衡,而她在最后的时间往天平的一头加了她所能加的重量。
这是她给上官阙最后的心意。
出门后挽明月单独叫住吴媚好,走到寂寥无人之处,问她:“是不是易梧桐求你找我来的?”
吴媚好白了脸,却也不敢瞒他:“是。她用玉箫换你来。”
她本以为挽明月要训斥
一场,这一年挽明月将摊子渐渐移交给她,对她越发恨铁不成钢起来。不过最终只是见他没说什么,将这件无蝉门遗失在外的玉箫递给她。
媚好舒了口气,问他:“她找你单独说了什么。”
“引我去找韩临,为上官阙引路。”挽明月笑了一声,朝远山张开双臂,顷刻间萧萧寒风灌满他的衣裳。
媚好好久没在他口中听见韩临这两个字,她摸不清如今他对韩临的情绪,选择听听他之后的口风,再接他这句话。等了很久,等到身上都冷透了,也再没听见他续着说下去。
最后他整了整衣袖,转身时,冷静地说:“我是不甘心,可是我得到了从前想要的所有,我没有理由为了一个挥刀指向我的人放弃,不值得。”
后来佟铃铃不远千里到山城来要骨灰,事情有变,挽明月亲自去应付她,告诉她骨灰前几日失窃了。
她有一双圆大到令惊人的眼睛,如今眼底乌青,瞪人时越发骇恐:“你在说什么笑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你带来的东西我也想要。”挽明月道:“你应该听说了,邵兰亭来过一趟。骨灰失窃后他也消失了。”
佟铃铃缓缓蹲下,两臂围住双膝将脸埋了进去。
姜舒问过挽明月,说佟铃铃能相信这个事实吗?
相不相信挽明月不清楚,不过仇是又加了一桩。
来年秋天,挽明月命悬一线,人在濒死之时,又会想起有些人有些事。他拖着残腿逃了十里地,既是逃追兵,又是在逃一种念想。
神丝昏昏欲坠,他倒地之际,倒有轻松之感。
真没办法,又被你追上了。
再醒来,在大夫接腿左腿筋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易梧桐那回事。
剧痛中,他为了分神,同床边拧眉的吴媚好说:“去年易梧桐骨灰那事在佟铃铃看来恐怕罪大恶极,那以后她再没消停过,火劲全撒给我了。”
处理好伤重的左腿,几人避开伤患,到门外去说伤势。说话的声音碎乱地传进来,挽明月听得不真切,不过他早有数,心中更是一刻没停,算明白私财,又盘了几番仇人,等媚好泫然欲泣进门来,挽明月反倒劝她:“这一天迟早的。大姑娘了,不许再哭了。以后可没我给你兜底。”
见多了人死人伤,可当这样亲密的人受了断送武功的伤,她还是难过得止不住泪。
话虽讲得温柔,后来挽明月差使媚好是半点没客气,回山城后先要她绕着眠晓晓找散步流言的途径,连寻一盒松香粉都要用她,后来更是让她翻箱倒柜找一幅画。
媚好本就忙得团团转,给他差使得尽是摸不着边际的事,翻得大汗淋漓,脾气渐渐按捺不住,把画摔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挽明月面前:“你究竟要干嘛!”
挽明月搁下茶盏,掸净画轴上的灰,拆开丝绦,在媚好眼前展开画,望着上头的人说:“山城不适合腿脚不行的人,我得另找个去处。”
“在那之前,要解决点麻烦。”
……
这年春天,一个消息不胫而走。起因是无蝉门遭窃,丢失了一幅画。
引人猜疑之处在于一向温雅的明月门主大发雷霆,悬金去追。据闻画像的画师是近两年声名鹊起,尤擅美人图的倪焘,自他去年死在女人床上,画品价格便一直居高不下。然而这幅画中的人并非女子,而是个男人,一个赫赫有名的男人——几年前死去的暗雨楼副楼主韩临。
曾有风闻传明月门主有分桃之好,然而近两年他在风月事上的怪异癖好已令传闻不攻自破。众所周知韩临是逼杀挽明月时,为挽明月手刃而死。两人曾有这样重的仇,挽明月何必珍藏一幅仇人的画像?
于是又有传闻逸起,讲临溪前任掌门将临溪守下的宝藏藏入经书内。谢治山死后,韩临以藏书受潮为由,将经书搬至洛阳,于其中觅到宝藏方位。然而韩临并非久居洛阳,为护临溪之宝不落于旁人之手,韩临烧毁经书,设法请画师绘下一幅自己的画,将宝藏方位藏进画中。
后来韩临身死,这幅画辗转多人之手,落入了挽明月囊中。青崖道长那时的道观和临溪一脉只隔一座山,明月门主少年时与临溪众弟子都有交往,想是由此听说这个宝藏,是此画幅失窃他才这般急切。
财迷人眼,尽管韩临的二师叔,当今暂掌临溪的秦穆锋声明此传言乃一派胡言,仍抵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争画。
因是倪焘的手笔,顾将争斗的物品称为美人图。
原本多数人只当饭后笑料说,笑话有些人想发财想疯了。蹊跷在于病居金陵的暗雨楼楼主得知此信,不久后便带着贴身的聋女回京,重掌暗雨楼,参与到美人图的争夺。因他临溪弟子的身份,又与韩临交好,此事口口相传,几乎印证传言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