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横跨小半个汴梁后,刚过午时,看到了成群的流民和乞丐团聚在闹市街头,等着领粥。大部分粥棚是官府筹备的,还有数家是本地的富豪、望族组织的,而在燕来寺也聚了大群人们,这里的僧人们每日都会免费发粥,诊疗病人。
秦喜忍不住问道:「这些难道都是被战事逼迫离家的人?」
我微微点头道:「大部分是的。六月叛军全面侵犯青州那阵,每日都可以见到新的避难流落至此的百姓,但七月濮阳被围之后,情形一下子严重了许多,如今官府为了安抚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已经快忙不开来了。」
宗勤默默地领我们进了古朴恢弘的燕来寺后,叹气道:「阿弥陀佛,哪怕是为了这些前程未卜的人们,吾等也要尽力帮助濮阳排除叛军。军部的大人们或许耗得起,但这些苦命人实在是等不起了啊。」
整个下午我都帮着僧兵团入驻燕来寺和军营,交接各种文书和信令。在寺里忙活完之后,正准备回家,突然发现秦喜招招手准备告别的样子。
「嗯?秦兄不来我家吃顿饭么?刚好认识一下我的媳妇。我记得你说你吃斋已经吃得受不了了啊。」
秦喜失笑道:「倒也没有那么惨,但是大部分的这些五台寺兄弟们都是好几年来第一次下山。别看这些大和尚们武功练得扎实,其实都有些怕生呢,我怕是得留下来看着他们。禹仁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回城了,我们三人再拜访你和弟妹,好好喝一晚,如何?」
我与秦喜击掌道:「一言为定!」
回到家后,梁清漓和小玉正在厨房里忙活。我洗了手之后也去帮忙,很快便将晚饭做好了。
摆好桌子后,梁清漓问道:「夫君可是见到了薛小姐所说的熟人?」
我笑道:「见到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玄蛟卫秦喜吗?跟我和禹仁大战闻香散人的那个伙伴,原来这次来的就是他。说起来,我本该猜到的,他当初离开怀化之后,便是去了五台山寻找高僧的医疗。看来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好,当初他可是几乎一身武功尽废的。」
梁清漓支着下颌说道:「夫君偶尔会与唐大哥说起这一战,单单是看见夫君与唐大哥的伤痕,便想象得到那一天的惨烈。」
我回忆起那一战,想起了那份见到伙伴伤残时的深沉绝望与怒火,想起了闻香散人哪怕已经死去,却仍然会在睡梦中浮现的狰狞笑容,腹部从未消去的痛楚忽然加剧了。
我脸上的笑意淡去,揉了揉眉心道:「是啊,我似乎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对你描述过那次遭遇的全貌。也许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尚未走出那一天的阴影吧。」
这时,我的手被一阵温热的细腻包裹住。梁清漓双手捧着我的左手,柔和的眼光中满是关怀:「奴家失言了,若夫君不想说……」
「不,把话说出来其实是件好事。」我牵着她的手,郑重地说道,「把所有伤心的,痛苦的,憎恨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出来,其实是很不健康的。嗯,道理是这样说的,但我也经常犯这样的错。你们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也不该顾忌对你们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相对的,我也希望在你们悲伤,痛苦,迷惘的时候,也能够将这些情绪与我分享,让心里更好受。」
小玉这时候站起身来,跑到我身旁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韩大哥,你对我说的那些道理虽然我记得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忘不了的,那就是我和小姐可以永远都依赖你。所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也要依赖我们啊,哪怕只是跟我们说一些压抑得很辛苦的话也可以。」
我拍了拍小玉的背脊,欣慰地笑了:「小玉真的长大了。是的,哪怕是为了让你们有个提防,我也应该更仔细地说起这些青莲教有关的事。」
于是我就着晚饭仔细地将怀化郊外,我们三人对战闻香散人那天的遭遇重述了一遍。小玉就不用说了,虽然在我和梁清漓的督促之下已经学习了一年的武功,但是从未接触过这种江湖厮杀,听得口瞪目呆。梁清漓虽然见多了人心叵测与世态炎凉,却对于这种赤裸裸的血腥争斗没有直接的认知,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掌,脸色有些苍白。
「……结果你们也知道的。虽然我们胜了,但是代价实在是有些沉重。禹仁失了一臂,我武功尽废,差点半身不遂,秦喜则是连连催发精血秘术,内府、寿元受损,一身武功失了八九。现在看来,五台山的大师们医术果然够高超,秦喜若不是确实恢复了大部分功力,是绝对不会前来当累赘的。」
我看到两女的脸色,温言道:「我不是想要吓你们。若是可能的话,我只想自己去面对这些残酷的战斗。这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今离乱世也只有一线之差而已,而这个世道对女性比男性还要残忍。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需要为了生存,为了性命去搏斗。在那之前,你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和汗水,也许就能在最需要的时刻,救你一命。」
两人脸色各异,但都若有所思。江湖、武林、战争已经成为了将会主导整个天下的主题。哪怕再不情愿,我们也得让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天晚上,我们就寝后,梁清漓依在我的怀里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胸膛,低声问道:「夫君,奴家的武功在你看来,有多强?」
「单凭内功底子和拳脚功夫的话,你应该已经有三流高手的水平吧。不过真正的厮杀和战斗中,这种人为划分的层次只是最浅显的分类方式。」我想了想后,如此解释道,「而且你满打满算才习武两年而已,能够达到这个进展已经堪称神速了。不少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跻身这个层次呢。」
梁清漓有些忧郁地叹道:「夫君与师父都说奴家有习武天赋,但奴家习武已有两年了,期间战战兢兢未敢松懈,却只是堪堪进入三流之境。这份微薄的力量,又能有什么用处?」
我抚着她柔顺的发丝,沉吟道:「话不能这么说。按照道理来说,我和禹仁、秦喜三人是肯定无法杀死闻香散人这个级别的高手的,但是现实与理论不一样。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坚强的意志,灵活的脑袋,还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的能力,依我所见,都比内功修为和招式的熟悉更重要。『实力』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你手无缚鸡之力却每次都有办法对付一流高手,那你也是一流高手。」
「我的初衷是为了让你和小玉能够尽量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在大燕,武功是掌握命运见效最快的方法。但比起让你为了这些东西烦恼,并且逼迫自己练武变强,我更宁愿你心态放宽些,不要压力太大了。被这些执念所控,那就是入了魔道了,也许会得不偿失。」
怀里的爱侣没有言语,只是十指交叉地握住我的手,淡淡的鼻息挠在我的肩颈。
良久后,梁清漓抬头看着我,清澈的双眸凝重而坚决,一字一句地说道:「夫君一直想要为奴家与小玉遮掩江湖的残酷与世道的艰苦,但现在奴家可以帮助夫君去负担那些沉重的职责了。」
「不仅如此,以后,轮到奴家来保护夫君,保护这个家了。只要能做到这点,无论是堕入魔道还是修罗道,奴家都不在乎。」
我心中被无边的温暖填充,没再去试图对她说什么正道,什么执念的大道理,甚至没有试图去打消她主动承担这种危险负担的想法,只是搂着她笑道:「能有一个互相扶持的伴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谢谢你,清漓,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的。」
梁清漓抿唇吻了吻我,也笑了:「夫君,也许这便是师父的感受吧,奴家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能够如此坚定于自己的道路了,因为她也有自己想要守护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