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知春敲门前,晏文卿收回视线,轻声说了句“许是臣听错了”,那无形架在李承逸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李承逸强装镇定地回到座上,宣了何知春进殿才知,原来是发丧的时辰到了,摄政王派人来请皇帝和国师去正殿主持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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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天气炎热,先帝的遗体被安置在冰棺中才得以多日未腐。先帝沉迷炼丹数十载,丹毒在体内堆积已久,驾崩乃是早晚之事。他死前口吐鲜血陷入幻觉,形容十分狼狈,如今经过内侍们的精心打理才得以维持死后的体面。
梓宫前有三个戴着脚镣手铐、穿着麻衣的男子在烧纸钱,这便是他那因谋反而下狱的皇兄弟们。因着今日要给先帝发丧,摄政王特赦他们从诏狱出来扶灵。
李承逸坦然受了他们不情愿的跪拜,对于眼神格外不友好的肃王有些忌惮。成王败寇,自己与他们本无甚亲情可言,届时能保他们一命已是恩典。
虽说皇帝要出面主持大典,但实际上,李承逸只需对着礼部提前写好的悼词照本宣科,再喊一句“盖棺”,剩下的皆有专门治丧的老皇亲负责。
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江山永固,但先帝却是个奇葩,早早就给自己备好棺木修好皇陵,只等着哪天腿一伸就可以直接抬出去埋了。
旁人不理解先帝的想法,李承逸却隐约有些明白了:自上任国师晏清悬死后,他的父皇可能就已经做好随他而去的准备了。
天大亮时正式起灵,李承逸和晏文卿分乘两辆马车,跟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后面。路程十分遥远,及至正午,皇帝才在护得密不透风的御林军簇拥下,来到京郊的皇陵地宫入口。
先帝梓宫已经被放进地宫中的棺椁里,李承逸特地等晏文卿下车。在守陵官员的带路下,皇帝与国师携三品以上官员进入地宫。
地宫环境幽冷,被烈日烧灼后进入此处,颇有几分阴森之感。幸好身旁有国师相随,摄政王紧跟其后,以至于李承逸不露怯。
众人来到主墓室,宽大的地宫复刻了太极宫的样子,除了先帝的棺椁外,还有一个十分精美的玉棺掩映在重重白幔后。
三个戴罪的王爷正跪在棺椁前祭祀的案桌旁烧纸钱,曾经暗投过几位王爷的大臣们默默擦了把冷汗,庆幸自己没有被牵连。
帝后本应合葬,但先皇后是戴罪之身而亡,先帝念其生前仁德破格准其葬入皇陵,安排在离主墓室一厅之隔的地方。礼部之前询问过皇帝是否要将先皇后的棺椁迁过去,没想到皇帝一口回
绝了。
他这个“痴情种”的爹既然对国师情根深种,作为大孝子自然不能让母后妨碍了对方的苦心安排。
所以,主墓室内的另一具棺椁是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生不同衾死同穴?晏清悬死后泉下有知怕是要膈应得揭棺而起。
李承逸偏头看了晏文卿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看向那具玉棺,烛火在他眼中明灭,似有动容。
与晏清悬同处十六载,也不知道晏文卿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也许,将来应该寻个机缘给他的岳父大人另寻一处墓地。
三品以上大臣哪个不是为官多年,自然知晓前国师葬在皇陵主墓一事。当年并未觉得有甚不妥,如今出了新帝要娶国师一事,倒是有不少人忍不住多想了些。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地走完了最后的祭祀流程,正准备打道回程,跪在地上的肃王李承庸突然暴起掐住身旁陈王李承焕的脖子。
陈王年纪小,力气自然不如他大,挣扎不开的他面色涨红地盯着众人,口中喃喃救命。
李承逸下意识抓住晏文卿的手臂将其护在身后,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瞬间的怔然。
一直护卫在二人身后的萧阳大跨步挡在皇帝面前,他举手一挥,周围的礼官朝李承庸包围过去。躁动的官员们在秦澜思的命令下,亦安静地团在皇帝周围做护卫状。
“大皇兄,还不快放开六皇弟?”
李承逸被比自己高不少的萧阳挡得严严实实,自觉帝王威仪全无。他越过萧阳的肩膀看向那个挟持人质的落魄身影,才发现李承庸的右腿似乎瘸了。
锁在陈王喉间的力度稍减,李承庸狠厉的眼神扫过四周,哈哈大笑:“孤败了又如何,你可知你身后这些臣子,有多少人曾经像条狗一样祈求孤多看他们一眼。”
不少官员面露异色,不知是被形容成狗令他们难受,还是害怕李承庸报出他们的名字。
李承逸打断他的话:“大皇兄,事成定局,你若放开六皇弟,朕可以不计较你今日之举。”
“你以为孤会怕死。”李承庸面露不屑:“皇弟,你以为你这皇位能坐多久,你的朝臣忠的不是你,你猜他们还能容许你活多久。”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身后的官员们哪里能忍,纷纷谴责起肃王诛心之言。
萧阳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安静,喧杂声渐消,李承庸嘲讽地看向躲在萧阳身后的李承逸,似乎在说:看吧,你还不如一个臣子的话权威。
李承逸当然不会被他激怒,他有自知之明,李承庸今日所做的挑拨之举纯属恶毒又多余。
他想让自己不甘心被权臣掌控,最好做出无脑的反抗举动激怒秦萧二人,这样自己很快就能跟着先皇一起下地狱。
可他偏不让李承庸如愿,什么狗屁江山权势,哪有舒舒服服的花天酒地的日子快活。若不是坐视陈王性命不管枉顾人伦,他早就叫人直接解决掉好大哥了。
萧阳并不是个喜欢在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的人,他分开护卫走到肃王面前,这位大周的铁血将军气质如刀,哪怕是口出狂言的李承庸都惧他三分。
“肃王不怕死,不知肃王妃刚诞下的男婴,命是不是和肃王的嘴一样硬。”
“你说什么?怀英生了?”
李承庸面上满是狂喜与猜疑,有护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男婴进入主墓室,分开众位官员向李承逸跪地行礼:“陛下,此乃肃王妃于昨日凌晨所诞之子。”
李承逸凑近看了看,婴儿未满月皮肤粉粉的皱皱的,好似一只小猴子。他嫌弃地摆摆手,示意护卫将男婴抱给摄政王。
萧阳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流,他大手直接抓住襁褓,不顾婴孩的啼哭,朝李承逸似笑非笑道:“肃王,你若再不放开陈王,我便将这男婴摔死在你面前。”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李承逸一时冲动想说些什么,手心却被人握住。他回头对上晏文卿那双平静的双眸,脑子瞬间清醒。
双手一触即分,晏文卿的手掌不似先前摘星楼中那般火热,反而清爽软滑。皇帝的脑中不停回味着,忍不住用手指摩挲了一番手心。
有了肃王的嫡子相胁,最终李承庸答应放开陈王,条件是让他抱一下自己的嫡子。
虎毒不食子,肃王谋逆不知未来如何定罪,他们父子也许再无相见之日。思及此,李承逸便同意了。
可怜的陈王终于在窒息前被解救出来,他被护卫拖到一旁和幽王李承泽隔开。
男婴被送到他的亲生父亲手中,李承庸的表情不复先前的冷硬,多了几分为父的柔情。许是父子同心,一直啼哭的小娃儿竟破涕为笑。
李承庸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婴儿的脸上轻抚,口中喃喃:“像这眉眼像本王,嘴唇像王妃”
他抱着婴儿看向萧阳:“怀英呢?”
肃王妃崔怀英,乃是崔将军的嫡女。肃王因岳家有兵权,一度是几位皇子夺嫡中的热门人选。崔家助肃王起兵夺权,兵败后满门被抄家下狱。
即将临盆的肃王妃得知起事失败后郁郁寡欢,于昨夜难产大出血死了。
听闻王妃死讯,肃王得子的喜色逐渐平静。他的眼底被血丝浸染,乃至染上疯狂。
李承逸直觉不对,但他来不及阻止,甚至离肃王最近的萧阳和护卫也所料不及。
那只慈爱的手成了催命的魔爪,李承庸扼住男婴的喉咙,稍一用力便将脆弱的生命在自己怀中了结。
他癫狂地笑,笑到身子直颤,有眼泪流下。在护卫按住他前,李承庸抱着死婴一头撞向旁边的棺椁。
鲜血飞溅,额头破了个大洞的肃王眼神柔和地看着被自己扼杀的亲子,仿佛看到肃王妃来接他们父子了。
肃王死不瞑目,在场众人哗然,只有李承逸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震惊到浑身颤抖。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血腥了。
眼看皇帝不中用了,被李承逸护在身后当背景板的国师终于发话,命众位官员先行离开地宫。萧阳跟在抬着肃王父子尸体的护卫身后,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也走了。
偌大地宫只剩皇帝和国师二人,晏文卿看着直勾勾盯着棺椁上血迹的皇帝,难得心软地捂住对方的眼睛:“别看了。”
“肃王与王妃感情甚笃,其并非愿屈居人下苟且偷生之人,此事与陛下无关。”
掌心有温热的暖流划过,晏文卿的腰被人狠狠抱住,对方埋在他的肩头一声不吭,但是他知道,这个即将与自己成婚的小皇帝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