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成雨帘。身后潮湿微凉的风似乎浸透了椅背,让世子双手发凉。他在宫殿门口静静等待,目不转睛望着匾额上熟悉的字迹,鼻息间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身后站着的男人耳清目明,他听到世子轻叹,立即微微弯了身体离近,以极轻的声音问道:“殿下,您身体不适吗?”
收回目光的世子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天冷的太快了些……”
“这两年确实比以往冷些,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去为您寻条毯子。”见身后雷厉风行的男人说完就要离去,世子立刻制止了他。
身后人的话让许久没有露出笑意的人面色舒缓,嘴角微微上扬。他被这从未进过宫门的武将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威严皇宫,天子脚下,能这般镇定自若却草率行事的家伙真不多见。
两人简短低声交谈时,紧闭的宫殿大门缓缓打开。迈步而出的老人低头弯着腰,恭敬地轻步走到世子面前,声音一如多年前的稳健,“世子殿下久等了,陛下有请。”
世子颔首,捋了衣袖,一直放在轮椅把手上的双手合在了身前,“有劳公公。”
殿里浓郁未散的熏香从敞开的大门中飘出,被这冲出来的气味刺激,喉咙顿感不适的世子为避免殿前失态,极力压下了想要咳嗽出声的本能。面不改色的人确信,刚刚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殿内似有烟雾飘散而出。
窗边几束清冷日光穿透薄雾,泛着金光的地砖上,轮椅无声行过。朦胧中隐现的龙袍金靴越来越近,坐在椅上的世子无法下地跪拜,行礼的双臂微微颤抖,“陛下……”听到坐在榻上的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他继续说道:“微臣无礼,请陛下降罪。”
倚在桌边的皇帝换了个舒服姿势,他看了一眼多年未见的世子,又看了一眼他身旁跪在地上的随从,深不见底的双眼此时浸着温和笑意,缓缓开口说道:“都起来吧。”他说完朝世子招了招手,示意他离近些,“自家孩子说什么降不降罪,几年不见就和朕生疏了?朕还记得,小时候你可是在这殿里玩得欢呐。”
皇帝见着优秀后辈心里欢喜,他让世子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笑着频频点头,眼角细纹舒缓,消解了帝王的精明与无情,“好孩子,长大了。”
世子与皇帝两臂之距,他看到皇帝发丝间多了些白发,脸上皱纹比以往明显了些。岁月遮盖了尊贵天子眼底深处的锐气,让他整个人在以往的内敛中更加了一分温厚亲切。
皇帝拍了拍世子的手,温暖的热意传进了他发凉的手心,“多亏了你和你父亲,这一仗朕才能赢得顺利啊。”他重重握住了世子的手,“孩子,难为你了。你想要什么赏赐?不管是什么,你只要说出口,朕统统答应,怎么样?”
皇帝直爽的话语让这场君臣对话的氛围变得轻松,更像是亲人之间亲密的交流。听到这些话的世子在皇帝面前竟愣了一秒,但很快,他喉结一动,低头回话道:“回陛下,这些都是微臣应做的。微臣虽未能上阵杀敌,但也愿完成任务,为南夏、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听到这些官话的皇帝笑出了声。他见世子面对自己仍有些拘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好,好。”心情不错的帝王慢悠悠喝了口桌上热茶,继续说道:“朕知道你这些年在那穷乡僻壤受了苦,所以不惜任何代价,朕都要你回家来。”他慢慢合上了手边的书,将书拿在手里卷了起来,“你回来了,朕才安心,你父亲才安心啊。”
皇帝看了一眼世子无法站起来的双腿,抬起胳膊,手里被卷成筒状的书指了指宫里太医院的方向,“一会儿朕就把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给你派去,这些时日你先在府里好好养伤,待你身体痊愈大好,再说其他。”
“谢陛下,微臣遵旨。”
“还有你父亲。”
听到皇帝谈及王爷,这句顿挫有力的话让沉默少言的世子眼神一凛,放在身前的双手合紧了些。
似乎感觉到了年轻人的紧张,皇帝轻叹一声,松了话锋,无奈的挠了挠额头,“想必你也知道,他迟迟不愿撤兵回京。”刚刚拿在手里的书被皇帝一下子甩到了桌子上,“这停战协约已定,他如此固执,不肯罢休,千军万马压在胡人脸上,朕看他真是要气死朕才满意。”
皇帝似怒非怒的语气让人难以揣测他的真实情绪。世子没有贸然开口,静静等着他后面的话。
见世子沉着冷静,皇帝一直未起波澜的眼底终于有了变化。他渐渐缓和了被王爷惹出来的怒气,语气重新平静,“你自小聪慧识大体,比你父亲强。回去有时间替朕劝劝他,让他尽早回京。”他将桌上未动过的糕点餐碟拿近了些,“若他至亲之人所言他皆当耳旁风,朕便要再想其他办法。”
皇帝的最后一句话真正让世子倏的出了冷汗,合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是……”
皇帝拿起一块精细糕点递到了世子手中,温和的话语又转回了闲谈上,“对了,娴儿去东胡也有些时日了,你们兄妹二人可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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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世子脑袋里很快划过许多东胡往事。他压下心绪,淡淡回道:“回陛下,微臣同王后曾在宴会上见过几面。王后一切安好,请陛下勿要担心。”
皇帝倚着软榻叹息,手里轻持杯盖,慢慢撩拨着杯中茶水,“想必她还在怨恨朕……”
皇帝的沉叹里带着同时身为父亲和帝王的复杂情感,让世子莫名想起了仍坚守在边境的王爷。他没有多说关于王后的事情,只回话宽慰道:“陛下良苦用心,王后会明白的。”
两人谈话间,一直守在门外的太监轻声推门走了进来。没有起伏的声调控制的极其得当,不高不低的声音恰好能让殿里人听得清楚,却又不足以打扰主子交谈,“陛下,太子殿下说有事禀报,即刻就到。”
听到这话,一直面带笑意的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已对此习以为常,“好。”他转头看向世子,“今夜家宴是为你接风洗尘,你先去吧。”
世子听到他与太子还有事相商,于是行礼之后就退出了宫殿。
见到从东胡归来的世子沉稳老练、心思深重,皇帝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笑意未减。他久违的感觉到了年轻人身上还未消失的锋利。宫里终于有了新鲜血液,带着同往常不一样的异域气息,搅活了这越发让人窒息的泥潭,让一切都变得更有意思了起来。
听到身后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殿外的世子手心里全是冷汗。
未离去多远,他突然伸手直接摁住了不停前行的轮子,将轮椅截停。
潮湿雨汽扑在身上让他的呼吸重新通透起来,他才意识到刚才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烟雾氤氲沉闷得让人头脑不清醒。
及时刹住步子的男人立刻松手停下了轮椅,“殿下,您怎么了?手有没有受伤?”
闭上双眼连连深呼吸,上下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世子的心神不宁。他摇了摇头,没说话,摁着轮子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抓的越来越用力。
两次差点在皇帝面前吐露自己对停战之事的意见。世子对自己刚刚几次兴起的冲动意向感到害怕。他不停压下被皇帝亲厚相待生出的感动心绪,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理智。
这不是个好时机,况且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明确。
离开太久,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东胡人的言语思维与行事方式。皇帝的话术让他忍不住自己往坑里栽。温厚亲情是真,帝王不可冒犯僭越的威严与并未明言的警告命令也是真。世子背后冷汗湿透,想到父亲嘱托,他意识到自此以往打交道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在南夏京城里继续放松大意。
理清心里烦乱的一切,看清目前之事,世子终于睁开双眼。
抓住轮子的手重新收回了身前,他低头看了一眼陛下赏赐的糕点,拿出帕子将沾满轮上水渍的手擦拭干净,“走吧。”
听到有清晰的脚步声临近,世子擦拭双手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宫里仆人脚步都极轻,一般让人听不清声响。眼下如此有力稳健的步子只有一种可能。世子一抬头,便远远看到身着锦袍、大步而来的太子容光焕发、步伐健阔。
他身后跟着的撑伞随从手里稳稳捧着几道奏折,脚下步子跟得极快。冷雨污水溅上袍角,太子浑然不觉,依旧走得顺畅。两人视线相交,快步而来的男人脸色立刻柔和,露出了爽朗阳光的笑容。
见他很快走近,收起手帕的世子连忙抬手行礼,“太子殿下。”
“你可算是回来了!”声音激动的太子没在乎那些虚礼,看到世子真切在自己面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与世子错身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急事要见父皇,晚些时候我们兄弟细聊!”一阵风似的人刮过世子身旁,头也不回往皇帝的宫殿走去。
太子虽蹙眉而来,似乎被政事缠身无法摆脱,但仍挡不住神采飞扬、步伐轻快。在皇帝宫中来去自如、轻松随意如入自家府苑,衣染污浊仍心情无碍,看来他这堂兄最近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世子窥见宫中细微变化,眼眸渐深,他抬手示意身后人推他离去,不要在这继续停留。
日落时分,宫中楼阁殿宇纷纷亮起灯火,宛若天边晚霞遥落,映红了覆压而来的暗夜。热闹的宴厅中来人渐多,许久未聚的皇亲国戚欢聚一堂,氛围难得的轻松融洽。远近亲朋见世子从遥远东胡归来,纷纷上前问候,恳切真挚的面容让世子应接不暇。
皇帝与太子迟迟未到,无天子震慑人心的气场环绕,厅里众人放松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不停与旧友、亲人寒暄的世子脸上带笑,心里高兴。他再次见到这些人,心中被勾起许多愉快的往昔回忆。杯中清酒频繁见底,他仍面不改色的谈笑风生。
交谈间隙,突然有一名侍从走至世子桌前跪下,引起了他的注意,“世子殿下,奴才奉二皇子殿下之命而来。”
注意力被这侍从吸引,听到这话,坐在席位上的世子才意识到直至现在他都没见到二皇子身影出现在宴厅之中。他放下手里酒杯,问道:“二皇子殿下一切可好?”
“回殿下,二皇子殿下近日感染风寒,不便出席今日夜宴。”侍从说着,将手里一直小心捧着的木盒递到世子面前,“殿下命奴才为您送来礼物,庆贺您回国。”
那有些眼熟的木盒吸引了世子目光,令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让身边男人接过了这份礼物,世子抬头回以笑容,“请转告二皇子殿下,待殿下身体痊愈,臣弟必登门拜谢。”
那不起眼的侍从应声后很快在人群中销声匿迹,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世子低头看着放在身旁的木盒,沉默了下来。
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最后出现,待舞起乐兴,这场家宴才终于拉开序幕。酒香弥散的宴厅里不时响起欢笑声,旁边坐着的的太子偶尔谈及儿时,让坐在上座的世子不时发笑,捂着额头难以面对自己曾经的糗事。
宴厅中舞女柔袖飘扬伴随着动听熟悉的悠长曲调,目及所见的南夏风情让世子身心轻快,醉心于家乡美好的一切。
欣赏歌舞的世子目光不经意瞥到厅里他人,见他们对自己笑脸相待,态度亲切和善,不知为何,世子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说不上来这诡异的感觉缘起何处,于是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和这些人有眼神接触。
被这奇怪的感觉打断心情,世子频繁在席中出神,虽然脸上笑容未变,但心里却没再仔细听进去太子和自己亲近的谈话。
宴会结束之时,屋外冷雨早已停歇。亲朋散时,太子同世子一起出了宴厅。
感觉到屋外夜风微凉,太子拦住了身边侍从想要为他披上披风的手,而是直接将那华贵披风拿了过来,不顾身边世子推却,执意将温暖裹在了堂弟身上。
他从男人手中接过轮椅推手,在清亮月色下慢慢推着世子往殿外走去。
寂静宫路上,踩过雨水浅滩的脚步不时发出声响。看着椅上的世子神情轻松,脸上藏不住笑意,太子轻笑出声,“今日家宴可比前段日子停战之时的庆功宴还热闹。大家都高兴你回来。”瞥见世子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上扬,太子调侃道:“你这个大功臣今夜竟未喝醉脸红,看来是还未尽兴。”
“太子殿下莫要调侃臣弟了。”世子亮盈盈的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夜色柔光下的面庞温软恭顺,“陛下与殿下您都在,若臣弟真失了仪态,岂不是一回来就丢了面子。”
太子听到这话大笑了两声,“你口齿伶俐,我向来辩不过你。”他推着轮椅慢慢前行,目光一直落在世子身上,“无外人之时你照旧叫我堂兄就好,往日你可是同我最亲的,只是几年不见,兄弟之间别生分了。”见世子双手静静放在腿上,太子轻叹了口气,“虽说几年时间不长,但我若知道胡人竟敢如此伤你,我一定早早劝陛下换你回来。”
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世子眼睛黯淡了下去,“臣弟多留些时日若可让南夏多拿下几座城池,再难也心甘情愿。”
“你孤身在东胡谋划,为南夏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倒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享几天舒心日子。”
太子的话让世子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戒备谨慎有所淡弱。他趁着这兄弟交心的短暂时刻,试探地说道:“臣弟在东胡时……突然听闻可以回国,着实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