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闭上眼,江启轩一直游离的眼神才去看他,或者说才敢去看他。
远处藩建树屏气凝神地看着,给江启轩对面的机位打手势示意他赶紧拉近。摄像机里的江启轩小心翼翼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在王志毅小时候,他的父亲经常拿着条帚追着他从楼上打到楼下,后来他长大有力气了,俩人对着打,摔门大吵,王志毅指着父亲的鼻子说这辈子不会回这个破地方,他的母亲在一旁哭这一老一小的就会作孽。
病来如山倒,造型师给腾宏强化了特殊妆,让他看起来脸上满是褶子和斑,脸颊干瘪了下去,嘴唇也微微发紫。别说多年未归家的主角,就连到时候屏幕前的观众应该也很难将他和剧中开篇的壮年形象联系在一起。
江启轩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腾宏强睁开眼睛,两人的视线对上了,双方皆是一愣。房间里寂静了几秒钟,腾宏强又把眼皮合上了。江启轩将视线游离开了,语气干巴巴的:“我先走了……爸。”
腾宏强眼皮跳了跳,没吱声。
江启轩站起来背过身去又道:“我明天再来。”
“别来了。你回家去吧,别管我。”腾宏强执着道。
江启轩像是气笑了,连着说了几个“好”,一个比一个语气重。用力地抹了把脸,匆匆推门出去。
这是一段不好拍的镜头,摄影师跟着江启轩的背影出门,在门口正好遇上回家拿了盒饭的母亲,张静丽被他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匆忙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病房里传出一句不快的“别管他”。
江启轩低着头往前走,摄影师不间断地追着他的背影从病房里一路拍到他穿过走廊,来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颤着手去掏烟,抬头看到楼梯间里也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迁怒地把烟包在手指里攥紧了。
恰好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是王志毅的老婆打来问爸的情况的。实际上为了收音,这一段是没有人真的在说话的,后期会把配音处理成电话里传来的音配上去。
江启轩深深吸了口气,接通了电话,听那边说了一会儿,说:“爸……不大好。咱们可能得把盘下来的那个铺子转出去了。”
“嗯,手术是已经做完了。但检查出来还有别的毛病……”
他背靠着墙缓缓地、缓缓地滑着坐了下去。手机被他拿在手上垂在一边,手机那头理应是有人声在询问他“怎么了,你在听吗?”
只不过此刻的现场鸦雀无声。
江启轩的背弓起来,用力地搓了搓眼睛,手上力气大得仿佛能搓掉一层皮。他挂断了手机,紧接着把脸牢牢按在了手掌里,隔了一会儿,很突然地哭了一声。
之后的声音都被他吞回了喉咙里,从指缝之间漏出微微的哽咽声。因为强行抑制着声音身体发抖,只有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姿态在不明所以的路人看来兴许滑稽又难看。
镜头离了一段距离拍他的侧面,一点也看不到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庞。但却拍到从掌心里有眼泪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一路滑到衣袖里。
场外也一片寂静,这段戏本来应该可以分成几个镜头剪辑起来的,但一口气从病房里拍完了。藩建树没敢喊停,从在走廊上时他就紧张地抬起胳膊制止旁人发出声音,一直到现在还僵在那没落下来,看样子他自己都忘了。
不知怎的,现场很多人在摄像机背后眼睛也湿润了。第一个忍不住的是造型组的一个女生,捂着脸默默跑走了,怕自己哭出声音被收录进去。
“卡!”藩建树匆忙喊了一声,脸上又欣喜又担心。欣喜是没想到江启轩短短一天状态竟然调整得这么好,这一场戏绝对不需要任何后期,从各方面来说都完美无缺。担心的事他觉得江启轩状态调整得可能有些过了,他很年轻,藩建树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出戏。尤其是见喊了“卡”后江启轩还在原地一动不动,藩建树连忙让场助和郑由过去扶他起来。
郑由很容易被带动情绪,更何况是看到他江哥的表演,想起自己老家的爹妈,这会儿自己都眼泪鼻涕满脸的了,听到藩建树一喊这才回过神来,擦了一把赶紧跑上前去。
“江哥,江哥?你没事吧?”郑由晃了晃江启轩,见他还是不起来,慌了神。
“还……还好……”江启轩刚才隐约听到藩建树喊停了,但一时间眼泪好像停不下来,而且从昨天晚上起没怎么吃东西,他觉得身体里好像水分都干枯了,即便睁开眼睛擦掉阻碍视线的泪水,好像依旧眼前发黑。
郑由想起来江启轩没吃东西,又很可能昨晚一整宿没睡觉,他怀疑江启轩很难自己站起来,赶忙叫剧组找多几个人来帮忙把江启轩抬到休息室去。
藩建树听郑由嚷嚷才知道江启轩这么乱来,急忙让人把他运走,又赶忙叫医生来剧组给他看看情况。
“怎么了?没事吧?”
因为从病房里走出来到最后这一幕是一镜到底,进了病房的张静丽和躺在病床上的腾宏强两人留在原地,没看到这边的情况。喊“卡”后发现走廊尽头那边闹哄哄的,连忙赶来后才发现江启轩因为哭戏太入戏外加昨天休息不好,一时间似乎意识模糊了。
两位演员忙要去休息室看,藩建树摇摇头说先不要打扰他休息,两人想想也是,收住了脚步。
腾宏强想着自己刚才看到江启轩的发挥,的确比起昨天变了许多。他也是有孩子的人,虽然孩子还没有那么大,但他刚才看到江启轩那种愤怒又委屈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当时是真的作为一个父亲心疼了。
他下意识想收起伪装的刺,展示出父亲本能的慈爱一面。还好他没完全忘记剧本,及时刹住了。腾宏强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怎么会有剧本里这么别扭气人的父亲呢。
不一会儿医生来了,江启轩被扶进休息室躺了会儿已经好多了。医生看了看,说他这是
没吃东西低血糖了,又正好赶上换季,熬夜后免疫力下降有些低烧,静养两天就好了,没有其他健康方面的问题。
听了这话郑由才松了口气,他后悔万分,今早就该硬着头皮逼着江启轩吃饭的。万一江启轩真的出了什么好歹,陈一哲都能手刃了他。
“没什么大事。”江启轩哑着嗓子道,时隔不知道多少年哭成这样,他觉得有些怪异,说话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也有点肿。
“你还说没大事,江哥,你刚才坐都坐不住往旁边倒下去,真的吓死我了。”郑由说这话时还心有余悸。
“你怎么都担心成这样了,还哭了?”江启轩笑道。
郑由眼睛红红的,揉了揉道:“这倒不是,担心是担心,但我还没胆小到那个份上!是刚才你演的太好了啊,我一路看着你们拍摄,哎,就想到我家那老头子了,实在忍不住眼泪啊……”
江启轩迟疑地点点头,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那就是我成功了。
郑由不忍继续打扰他,让江启轩安静地在休息室躺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医生给他输了点葡萄糖,吃了退烧药,总算身体状况恢复了正常。
这是医院的最后一场戏,藩导让人把江启轩送回宾馆去休息几天。临走前他前前后后地问江启轩要不要找营养师或是医生去宾馆陪着他,江启轩知道他是担心,但还是被吵得脑壳发疼,摆摆手说只要静养两天就好了。
回去的车上江启轩想起来什么,拿出手机查看,但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了。
郑由见他这样,拿出自己的手机道:“是要找陈哥吗?我帮你打?”
江启轩摇摇头:“不是……算了,没事。我回去给手机充上电,今晚再联络就是了。”
郑由了然地“哦”了一声,知道江启轩大概是要联络他男朋友。
出了这种事,估计对方知道了要担心死了。郑由瞥了眼江启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如实转达,在他眼里江哥这人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
不过这种事他管不了,郑由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江哥,虽然输了葡萄糖但晚上你还是得吃点东西的。从昨晚到现在整整一天了!你就中午吃了两口米饭,这可不行。我待会儿把你送到屋了去给你买,你想吃啥?”
江启轩不知道是单纯是熬夜后胃口不好,还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后导致的食欲不振,说起吃的来一点兴致都没有:“我没什么想吃的,买点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行。”
郑由那个愁啊,只能点点头,心里琢磨着这事儿他得跟陈一哲上报,否则怪罪下来他要倒霉的。顺便又想了想什么东西能填肚子还好入口,最后决定去买碗粥,再配几个清淡的炒菜来。
回到房间后江启轩就急匆匆地给手机充上电。郑由进屋帮他收拾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躺在床上等开机的江启轩已经睡过去了。
郑由看着熟睡的江启轩很是为难,也不知道买了饭后他该让江启轩吃了,还是就由他这么安稳地睡一晚起来再吃。
他走近床头想把床头灯关掉,只见已经自动开机的手机锁屏上跳出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人的。
“邹晏鸣……”郑由念着这个名字。他从来不接触金融方面的消息,看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眼熟。不过他跟在江启轩身边这么久,知道他的交际圈就那么几个人,既然不是哪位明星,那应该这就是江启轩的男朋友吧。
郑由因为看了江启轩的手机屏幕感到心虚,就在这时,那个电话又打进来了。郑由吓了一跳,看了看跟着手机一起震动的床头柜,又看了看床上的江启轩,像是期盼江启轩能被震动震醒过来接电话,这样他就不用两头为难了。
可惜兴许是江启轩吃的退烧药有安眠成分,手机响了很久也没有把他震醒。
郑由叹了口气,如果他有女朋友,两天联系不到对方说不到他都急到要去报警了呢!……虽然他没有。
于是他不好意思地冲江启轩点了点头,帮他把电话接了。
“喂、喂……?”郑由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回道。
“……你是谁。”
郑由感觉自己一瞬间都要被冰冻起来了,他欲哭无泪,这不是他自己想接的!对面的声音好冷漠。
不过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郑由也想起来了,去年开车送江启轩去那个公寓的时候,进门时门卫打给户主确认,电话对面就是这个声音。
“我是江启轩的助理。他睡着了。”郑由不知道为何对面只说了三个字,但他荣生出一种面对上司的紧张感,只得语气小心翼翼道。
邹晏鸣愣了,他知道江启轩对手机很敏感,就算在车上打瞌睡手机也会攥在手里。更别提睡觉这件事,江启轩说过他很少会让外人进他房间的,更别提睡后还让助理在房间里做事了。
“江启轩他怎么了吗?”邹晏鸣反问道。
郑由心里“哇”了一声,不愧是男朋友,一句话就能听出来江启轩今天状况有异。他不知道江启轩本来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小事化了,但郑
由不大好意思说谎,于是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手机对面的人。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报了一遍剧组宾馆的地址。就在郑由疑惑对方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只听对面说:“地址是这个没错吧?”
“是这个没错。您要过来吗?您在q市吗?”郑由惊讶道,“非相关人士不让进来的,要不我让江哥起来您跟他说?”
“别叫他起来,让他睡。”邹晏鸣道。
“是、是,当然了。那您是要过来吗?要我去和剧组说一声吗?可我就是个当助理的,不知道我说话管不管用诶。”郑由无奈道。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谢谢你告诉我。”邹晏鸣简短地道了个谢,挂了电话。
“哎。应该的……”郑由听着对面已经传来的忙音,心里哭诉着:为什么一对上这个声音,他的态度就忍不住这么伏低做小的呢?
挂了电话,郑由轻悄悄地将手机放回原位。他在去给江启轩买粥的路上,给陈一哲打电话说了今天的事。
陈一哲一听有些急了,说明天一早就要赶过来。
郑由支支吾吾地又说了刚才接到名为“邹晏鸣”的人电话,对方说要过来的事。
陈一哲顿时卡住了,好半天才问郑由:“你……你知道邹晏鸣是谁吗?”
郑由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捂着手机听筒小声道:“我知道啊,是江哥的对象是吧?陈哥你认识啊?”
陈一哲迟疑地“嗯”了一声,又问:“是。我是说你知道他这个人吗?”
郑由疑惑不已:“江哥又没给我介绍过,我哪能知道啊?怎么,他也是明星吗?没听说过啊。”
陈一哲干笑了两声,不知者无畏啊,这是好事。
“那这样,我还是不明天就过去了。我估计人家一对儿,二人世界还来不及,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我。你呢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俩,要是不需要你你就在宾馆当隐形人。等邹晏鸣走了我再去找你们啊。”
“好吧。但是……哎,陈哥你还没说邹晏鸣是谁呢?”郑由听陈一哲要挂电话,急忙追问道。
“好奇你就自己去查查吧,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陈一哲淡淡道,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郑由看了看电话,摇了摇头。怎么一个个都不把话说清楚呢。他打开网页随手搜了搜,十分钟后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走进粥店的时候店员目光怪异地看着他,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问题。
“您要点什么?”
郑由目光悲怆地看着菜单。早知道他还是不要查了,他现在十分怀疑,他真的应该来这买粥吗?是不是应该拐弯去找家高级餐厅,打包一份什么佛跳墙鱼翅燕窝之类的……?